常州的东大街很长,从天宁寺门口的东吊桥到白家桥,少说也有十多华里,但真正繁华热闹的只有水门桥到东仓桥这一段,不管是晚清民国还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都是这样。
这是一段相距不到三百米的大街,东仓桥跨越运河沟通南北城乡,水门桥横跨关河接通市区城厢,两桥呈直角形,形成天然的地理标志,也成为商业闹市的界限。这里商号林立,店铺栉比,可谓密密匝匝,几无空隙。柴米油盐,吃喝玩乐,都能满足,和常州其他各处闹市相比也毫不逊色。
在这些大大小小的商铺中,不少都是有着百年历史的“老字号”“老招牌”。仅酒酱业就有“同泰丰”“新盛园”“源馀”等五六家老店,他们都是“前店后作坊”格局,在街面上一般有一到两间的门面,或零售或批发,里面则是制作工场、生产基地、自产自销,沿用的是传统酿造工艺,保证货源正宗。在街北一排排店铺中,最讲场面气派的有“人寿天药房”“悦和饭馆”“建成茶食点”和“天新百货店”,可称“四大金刚”。这些老店,均为二层楼房,店面开阔,店堂高挺,空间宽阔,柜台明亮,货源充足,货真价实。可以夸张地说,这里买不到的商品,在常州其他商店恐怕也难买到。这些店堂生意规矩正派,童叟无欺,绝无欺诈蒙骗之事,在顾客中口碑响亮。这些店的店员大多是上了些年纪的人,1949年前他们或是小业主、合伙人,或是店老板,通过“公私合营”,现在他们也都成为“公家的人”。他们对自己的“身份转换”很满意也很珍惜,爱岗敬业,投入专注,对待顾客总是笑脸相迎,犹如亲人,很少有争吵发生。看他们的售货服务,也是一种享受。“天新百货店”里的棉布柜,品种花式多种多样,他们都会帮着顾客参谋,闲谈中只要用眼角稍微瞄你一下,就知道做一件什么样的衣服需要几尺几寸,在布票钞票都紧张的年代,这可比什么都重要。隔壁“建成茶食店”的南货柜,山货特产,琳琅满目,当时都是稀罕之物。但遇到亲戚家“生孩子”“坐月子”或者孝敬长辈需要上门探望,就必须来这里扎个“红包”。这些营业员会十分仔细地介绍货源,确定后就会在柜台上先放上一张一尺见方的黄褐色包装纸,然后把南货山珍居中摆放,用双手轻轻捧起,先将一角盖上,再用两只大拇指一按,乘势将两边的纸再压上并立即竖起来压实,不能留有空隙,这样一个“红包”的基本形状就出来了,然后不忘在包上加上一张红纸。那时人们既讲实惠,也要“面子”,这“红包”就是“面子”,一定要有棱有角,有模有样,顾客离开时,都是一脸春风。在“人寿天药店”,中药柜上的营业员也都是个个神态端庄,和颜悦色,他们都粗通医道,深谙药理。有人递上药单,他们会戴上老花镜仔细端详,口中念念有词,其实是在核对每一味中药,然后在宽大的柜台上,一连放上数张大纸,拿起用象牙制作的小秤计量抓药,一般都是一抓一个准,靠墙壁一排的柜里放着几百种药材,平时他们或许闭上眼睛都不会混淆,为防万一,还是贴上醒目的标签,药出好先自己逐样核对,再请另一位核对,这样的服务,现在已经很难看到。
“人寿天药店”的隔壁就是大名赫赫的“悦和饭馆”,其知名度是能和“德泰恒菜馆”一比高下的。门面豪华,招牌讲究,四楹两进,楼上有包厢可观市景,大厅宽敞容得下数十桌酒席,烹饪师傅大多肥头大耳,油光满脸,炒起菜来可不含糊。20世纪40年代,常州著名实业家刘国钧先生之女刘璧茹和查济民的婚宴就在此举行,有五十桌之多,堪称民国时期常州市最豪华的世纪婚礼,据说当时饭馆还专门打造了形状独特、古典高雅的各色银制餐具,足见在我市烹饪界的地位非同一般。
水门桥东首的“民强浴室”也是人们的常去之处,那个年代谁家有自备的浴房,偌大的东门也只此一家。特别到了冬天,焉能不挤,因此人们常常提前吃饭就去等十二点钟开门。“民强浴室”门面朴实无华,又在水门桥的引桥下,但照样顾客盈门。在门口付钱卖筹后,要经过一段窄弄,里面隔有三四个大厅,有可以睡觉的高档厅,有只能小坐的普通厅,由于人多位少,所有的衣服要由服务员用丫叉挑起来挂到墙上去,也可防止钱财遗失。浴池也不大,约十来个平方米,中间放一块木板,可多坐几个人,由于空间有限,空气十分混浊,有时只能出来换换气再进去洗,但是能洗个好澡再睡上一觉,也是美事一桩。如果说去浴室是身体的享受,那么去“悦和茶馆”吃壶茶听个戏,就是精神上的享受。“悦和茶馆”也有四间门面,但无意装饰,招牌旧得认不出来,其实门口那“老虎灶”就是招牌,靠街是一排五六只水包,别看口不大,足可灌上十来个热水瓶,里面排着两个一人多高的大水箱,因为烧的是砻糠,所以要经常不停地添加,倒下去时火力十足呼呼作响,水包吱吱冒着白烟,可以解决不少人家的取暖用水之急。旁边二间是茶室,有方桌十来张,每天清晨,四面八方的茶客不约而同地来到这里,谈天说地,海阔天空,总有聊不完的话题。如果肚皮饿了,可以到路对面的高记麻糕点,上午有三分五分的麻糕,下午有“马脚爪”,绝对桶烘煤烤,香气扑鼻。和所有的茶室一样,悦和茶馆里档也设有书场,有说书、评弹、地方戏曲等,在看场电影都属奢侈之物的年代,去茶馆听场书还是很有吸引力的。
大街的南面也是屋舍俨然,这里多为三层结构,靠河邻水为底层,一般为烧饭用餐的生活场所,也可放些杂物零碎,二层邻街,用作店面,或用或租,三层为居住卧室,这是真正的“枕水而居”,平时用水洗涤十分方便,但一到夏汛河水猛涨,家中常常淹水,每年总有那么几天日子难熬。相比街北,街南的店铺明显稀少,也没有上规模的大店,只有几家水果店、理发店、文具店、生面店等,但有几家小店并不常见。如有家“鱼钩店”,好像没有店名,反正东门独此一家,店主已有五十多岁,平时沉默寡言,嘴里总是衔着一只烟斗,吸着很少见的雪茄,店铺很小不到十平方米,两节柜中摆放几十种大大小小的鱼钩,听说是从北欧挪威进口的,十分锋利,不会变形,在钓鱼爱好者中信誉很好。但是那时热衷于钓鱼的不多,生意十分冷清,不知店面怎么能够维持。别看那店主年纪大,但遇到有人卖了鱼线鱼钩,他会利索地帮助穿线结钩,动作就像个小伙子。鱼钩店往东,还有一家秤店,专卖钩秤和盘秤。店里就师徒二人,由于钩秤也不是常用物品,用不着专门看店,他们就在现场制作。刨圆,打眼,放铜丝,穿秤纽,校正等,工艺流程可以一览无遗,他们就以精湛娴熟的技能手艺安身立命。靠东仓桥边上还有一家水果店,由于门面不足三米,实在难以出摊,所以政府允许个体经营,他们一家子女有七八个,生活负担很重。但店主头脑活络,经营有方,冬天买甘蔗帮助刨皮,还备有榨浆机,夏天西瓜切开按片卖,都是做国营水果店里不肯做的生意,所以一家老小能够维持下去。
水门桥一带能成为商业中心,源自四面八方人流的聚集,除了来自北乡青龙、东青、郑陆一带的农民外,东仓桥横跨运河,使得来自南郊红梅、茶山以致马杭一带的农民也能上城,另外,水门桥堍还有轮船码头,每天对开武进东南乡镇坂上、礼嘉、洛阳、戴溪的班船,上午发出,下午返航。班船一般为一条拖轮只挂两条客船,速度也是挺快的,客船长有二十多米,下层为客舱,二米多高并不压抑,两排走道,可载客百余人,上层可放置各种物。
东门的节场为每旬逢三,每到节场,各种农副产品纷纷登场,农民利用自己生产的一些土特产进城换取一些日用品改善生活,双方有利。每年的农历七月三十,是天宁寺的“法会”,常武各地的乡民隔夜就进寺“坐夜”,一是祈祷风调雨顺,老天保佑;二是相互搭话,各诉衷肠。其时农忙已过,暑气渐消,故进城人员陡增,天宁寺门口的市河里停满了各式船只。第二天人群都涌向水门桥一带,真是人山人海,摩肩接踵,挥汗如雨,老街人满为患,摊位不得不延伸到东西关河弄和武青路一带(又称后马路),尽管每年七月三十都是这样的超级拥挤,但从未听说有过什么踩踏伤人事件发生。
水门桥畔,位居三河交汇之处,也是形胜之地。大运河流经主城区,在东郊公园转而向北,在水门桥接纳关河后又一起向东流去。站在桥畔东眺,左手是上街,屋舍林立,粉墙黛瓦,码头参差,淘米洗菜,一派市井景色,右手为下塘,纤路蜿蜒,民居稀落,农田尽现,麦青花黄,无限田园风光,不远处东仓桥长虹卧波,舟楫往来,白帆点点,活脱脱一幅绚丽的水彩画卷。
水门桥闹市的消退,首先是1966年8月汛期东仓桥的突然倒塌,隔断了下塘居民及东南城郊乡民的往来,促使政府在桥南就地建设商业网点,分流了大量人员。后来武进交通事业有大发展,东南各乡都通上了公路,客船随之停运,轮船码头“门可罗雀”。再后来政府为不影响交通,停止了“节场”,又压制了最后的“人气”,20世纪末,政府对延陵东路彻底改造,水门桥改建成平桥,两旁的店铺旧宅均被拆除,街南为绿化带,街北为小区,自此,昔日的街景已荡然无存了。